2009年4月25日 星期六

白蘭花之夜

  黃昏,灣仔地鐵站入口旁邊,有個阿婆在賣白蘭花,五塊錢兩包。風大雨大,阿婆可能連午飯也還沒吃,想我剛在 the Pawn 吃完下午茶,逛完賣芭蕾舞舞衣的小店,實在閒得太過份。我連忙掏錢出來,叫她給我兩包,管有用沒有用,先買了再說。

  阿婆忽然精神抖擻,手腳靈活地給我四包白蘭花,找我十元,低著頭唸經似的說:「四包才不過十蚊,好抵買呀。」我接過,不禁失笑,心想,這個阿婆真詼諧。

  「好人有好報,慢行呀小姐。」阿婆的聲音在背後迴盪。真心酸,不過五塊錢,我何德何能成為你口中的「好人」?言重了。

  深呼吸一口氣後,我把兩包放在手袋裡,然後外套的左右口袋各放一包,香飄飄的往中環去。Mr. Shark 從北京後海游來了香港,我帶他去了士丹頓街那間 La Comida Cocina Espanola 吃西班牙菜,因為 Yorkshire Pudding 已經滿座。也罷,反正好久沒吃過我最愛的 H&M -- Ham & Melon 是也!

  跟 Mr. Shark 第二次在香港見面,他說香港給他的感覺是變了很多,人的氣息都不一樣了,我說是不是因為多了大陸人,他想了想,說是的。我去過北京兩次,都在認識他以前,大概如今北京也變了許多,至少,他說:「全聚德一隻烤鴨要兩百塊,真他媽的貴。」

  這個世界是無可避免地愈來愈昂貴了吧。我說:「甭氣了。來,送你白蘭花,我今天買的,好香呀。」

  飯後,我們鑽進了 Balalaika 喝 frozen vodka,湊熱鬧去。零下二十度的冰房,我們切身體驗著俄羅斯的冰天雪地,牙關一直打震。

  喝了一 shot,感覺真不夠勁兒,斤兩不足,冰房也不過是噱頭。我一瞄,酒保拿著的只是 Smirnoff Ice,Absolut 都不如。

  算了,罷了,再好的酒又有何用。

  然而,我一邊哆嗦,一邊回想剛在坐船時,Mr. Shark 說過的話。

  他說佛家看「愛」有三個層次:第一層是性衝動,是動物本能,是荷爾蒙作怪,層次最低;第二層是男女之間的愛情,大家都想擁有,塵世間大部份的人,都困在這一層,但這只是一種執著;第三層是慈悲,一個人看見另一個人受苦時的不忍之心,這種惻隱才是最偉大的。

  他說:「性是種子,愛情是花朵,慈悲是芬芳。」

  我拚命想拚命想,但想不通,想不透,又多喝了一 shot。

  有些事情我實在想不明白,深夜,Y 小姐給我傳短訊: " Don't think. Yes don't think at all. Nothing can be thought through. Embrace the lows anyway. "

  回家時,坐的士途經土瓜灣,一架紅色開蓬跑車突然從道旁飆出,司機猛然收油,隨後不停抱怨這些不道德的司機。他說過年前後已經兩樁事故,十幾條人命,都是醉酒駕駛,剛才那個司機也鐵定是喝了酒的,看他連軚盤也握不穩。開 Benz 有什麼了不起的 ......

  下車時,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白蘭花,遞給怒氣沖沖的他。

  「別生氣了,你聞聞,這白蘭花好香呀。」我說。他頓然笑逐顏開,歡喜地拿起來嗅著,然後把它擱在咪錶上。

  「你真好人。」又來了。不過十塊錢,才幾枚白蘭花,但大家都喜孜孜的,有些快樂其實隨手可得。

  花始終會謝,若然它的香氣讓你心曠神怡過一陣子,能快樂一點,便快樂一點吧。

2009年4月20日 星期一

忽爾今夏

  上 Flamenco 課,老師說我身子挺直了些,胸膛打開了些,不錯。我暗喜,不過兩節芭蕾舞課,筋沒白拉,痛沒白痛,一切都是值得的。

  還是有很多人問我 Flamenco 到底是什麼舞,我一般都開玩笑說,鬥牛時咬住朵玫瑰那種,哪個鬥牛勇士送我玫瑰,我就咬住跳給他看。

  黃碧雲是跳 Flamenco 的,印象中好像莫文蔚拍 SKII 廣告時也跳過一點,沒有了,好像沒什麼亞洲人能跳 Flamenco 跳出名堂來。

  Q是電視台新晉小生,同時是拉丁舞老師,那次他很認真地問我:「你不覺得 Flamenco 是一種很無聊的舞嗎?」子非魚,焉知魚之樂。我笑說:「所以你沒有跳嘍。」

  其實我覺得在公仔箱裡鬥生鬥死,也是很無聊的。你全力以赴做到最好,但傳媒只需要你 NG,你一蝦碌,報紙雜誌都喊 good take--不無聊嗎?但見前仆後繼的男女多不勝數,家家有求,沒有觀眾便沒有光環,這世界跟紅頂白,不由你不服。

  只怕你沒真本事,那就講多無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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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是日下午,氣溫熱了些,我親愛的夏季回來了。

  春天真是一個憂鬱的季節,夏天是我們活下去的理由。是的,不管境況如何的差,只要願意等待,好時辰必會重臨大地。03 年叫金融「風暴」,09 年叫金融「海嘯」,可想而知情況愈來愈嚴峻,但願大家都懂得堅忍,捱得過黑夜,看得見黎明。

  網上重聽 3 Tenors 唱"Turandot"、"O Sole Mio"等歌,還是 Pavarotti 的聲線最動人,余華說他有上帝吻過的嗓子,不誇張。我其實也很喜歡 Domingo,但 Pavarotti 又多了一份人氣,能唱到你心坎裡去,真是既生瑜,何生亮。

  我想,上帝最喜愛的實在是 Pavarotti,因為他最早回去見上帝。

p.s. 相中人不是我,是我的 Flamenco 老師 Paige Wong。那次我幫她拍了些照片,後來人們常常把我們弄錯,哎,我有她那麼美就好了。

p.p.s. 全力寫作新書中,有消息馬上公佈。

2009年4月15日 星期三

零度以上的風景

「假如愛不是遺忘的話
 苦難也不是記憶
 記住我的話吧
 一切都不會過去」 
北島《無題》

  《字花》創刊號裡有我寫過的詩,當年袁兆昌為我寫作者簡介時,問我喜歡的詩人是不是劉芷韻。沒讀過劉小姐的詩,於是我拒絕了他善意為我安排的身世,我說不,我喜歡的詩人是北島。他說那就不寫了。

  這幾年不再寫詩,不再故作懂得,因那些濫情而作狀的句子教人汗顏。大學生涯來到最後一個學期,選了北島教的詩歌課。他說:「如果你命不苦,心也不苦,那你也別寫詩了」、「先別提你怎麼寫,而是你怎麼進入。」大師之言猶如醍醐灌頂。

  我們在這世上亦是同樣,先別提怎麼活,而是怎麼進入。在白晝或是午夜,用哪一隻光明的手,推開哪一扇黑暗的門,或是相反。

  來到學期的尾巴,與北島面談,我是個戰戰兢兢的學生。坐在我對面的,他不僅是一個教授的血肉之軀,而是一個偉大流亡者的靈魂。他用仁厚的聲線對我說:「翻譯的部份,你的作品要注意一下,好好修改,你在班裡算是比較差的。」我尷尬點頭,是的,William Blake 那首〈Mad Song〉我只花了十分鐘去翻譯,用的是 Yahoo! 字典。都說我不是好學生。

  他問我畢業後打算做什麼,我不好意思說,我寫小說的。他很驚訝,問我寫什麼樣的小說,接著把他的新書《午夜之門》送給我。他打開書,簽名,再合上送給我,這幾秒大概是我人生裡最 honourable 的時光。

  第二天,我把我的小說送給北島,作為感謝。我想,這個從青年時代就開始了流亡生命的詩人,應該會懂得我那些拙劣的文字以外的嘆喟。我們活在世上,無不時時刻刻逃避著敵人的追捕,大海在哪裡,自由就在哪裡。

  我重新揭起多年前買的《北島詩歌集》,聽著喜多郎的《精靈花園》, 無言中卻有大悲大美。

「是筆在絕望中開花
 是花反抗著必然的旅程
 是愛的光線醒來
 照亮零度以上的風景」 北島《零度以上的風景》

2009年4月10日 星期五

黑天鵝

  上星期看《舞吧!昴》,很少電影像這套般,在第一個畫面就把我震動。黑木美紗那種清和冷構成的奇異的幽美,把我心緊緊抓住,雖然是翻譯,但她確實人如其名。漫畫原作者曾田正人說,女主角取名昴,是根據中國二十八星宿而命名,昴,就是昴宿星,亦即是西方仙女座星系 Andromeda Galaxy 中最明亮最耀眼的那顆星。

  前幾晚我在演藝學院,上芭蕾舞課。

  提早了一個小時到達課室,門還鎖著,我的目光穿過玻璃,看排舞室外面的天色昏暗,如同黑色天鵝翩翩降臨大地。一百二十多年前,Edgar Degas 在同樣的場合,畫過許多羽翼未豐的醜小鴨。

  Flamenco 老師建議我去學點芭蕾舞,她說 Flamenco 的基礎訓練都是來自芭蕾舞,上芭蕾舞課,對平衡力、肌肉發展、節奏感等都有幫助。事實上,芭蕾舞幾乎是所有舞蹈的基礎,Sara Baras、Marie Pages 等著名的 Flamenco dancers,無不擁有深厚的芭蕾舞根基。

  骨都長定了,身子鐵定是不會再高了,我真是不知何故到這個年紀才來學跳舞。小時候有位貌似酒井法子的女同學,寫紀念冊時,她在「最驕傲的事」一欄上寫的是:「跳了八年芭蕾舞」,那年,我們十一歲。上兩個月我在街上碰見她,她在自家經營的水果檔賣水果,依舊笑容甜美,但已不再在舞台上。對於任何一種舞蹈而言,我都是超齡學生,但我的舞台在等待我,我要踏上去。世事竟玄妙至此。

  因讀嚴沁的《左岸落葉》而知道英國有瑪歌芳婷 ( OK 我承認我曾啃讀過大量嚴沁的小說),看劉雲傑的 Feel 100% 而知道 Edgar Degas;家裡還有鋼琴時,我彈過 Die lustige Witwe 的《Merry Widow Waltz》、Saint Saens 的《Swan Lake》;後來看過香港芭蕾舞劇團演的《Merry Widow》,我知道 Nutcracker 和 Giselle,也聽說過岩井俊二在《花與愛麗斯》裡把芭蕾舞者的美態拍得如同仙子。我對芭蕾舞的認識僅止於此。而這一切,都至少是十年以前的事。

  課堂上,老師指導我們做些拉筋練習,我的筋都快要拉斷了,眼淚忍住不飆出來,原來《霸王別姬》裡那種地獄式訓練是存在的,而這只是一個開始。

  老師看起來該有些年紀,但不枉多年的舞蹈經驗,她通曉女士應有的儀態。每次我們完成一組練習後,她都柔聲說 "Very good, girls. Thank you, thank you all of you." 然而當一位女同學因受不住痛楚,而「丫」一聲呼痛時,正在繞圈巡視的她馬上停住,回頭對我們說:「記住,任何時候,不許喊痛。」那一刻,我知道她是一個好老師。

  後來我們嘗試扶把,在鋼琴老師伴奏下,做些跳躍和走步動作。我們挺胸收腹,習慣一個芭蕾舞者的姿態,不論何時何地,都抬起身段,凝視遠方鏡子裡的自己。一班十多個同學,有長髮,有短髮,有美有醜,有老有嫩,有女兒也有母親,所有女人會經歷的階段都齊集於此,我們各有舞台,並在刻苦鍛鍊。

  我以前是 shopaholic,空堂時會跑去 a.p.c 買幾千元衣服,再回學校上課那種。後來我知道那是空虛,日子太閒太無聊,不得不靠微薄的金錢去支撐成就感。近日看中一個 Prada leather purse,還有 Marc Jacobs 的一副玳瑁邊太陽眼鏡,我只按兵不動,因為我知道那金額足夠我上好幾個月的舞蹈課。我不是富豪後代,沒有幾千萬待我揮霍,沒有公子哥兒在我身邊轉個不停,我清楚自己的定位。錢包買了會丟失,而我還沒進入丟失一個 Prada 仍面不改容的世界,太陽眼鏡我已擁有 Ray-Ban,夠了,那些東西我都買得起,但我選擇將錢用來繳舞蹈學費,因為宇宙間最重要的事物都是肉眼所看不見的。克服物慾的能力,我已漸有成果,I feel good to be humble.

  所有天鵝,都是從醜小鴨變成的。尼采說: "That which does not kill us, make us stronger." 自愛是女人的份內事,活著,每一天都要充實自己。

  我會永遠記住這位老師的話:任何時候,不許喊痛。

p.s. 照片是旅遊時拍的,那年,我畢生首次見到櫻花和天鵝,愛情近在眼前。

2009年4月6日 星期一

小森林

  很久沒有拍照,昨天和朋友尋幽探秘,到了一個小森林裡夢遊仙境。已忘了是第幾次和 Jiff Chung 合作,從激短髮、女野人到女子獨居生活等系列,我們早已默契十足,駕輕就熟。真喜歡這種感覺,有空時,我該把我們的作品好好整理,再放上來。

  森林陰暗而多蚊子,站著化妝,不到十分鐘我雙腳已佈滿花痕。又不能動,唯有靠意志力克服,痕癢有時只是一種感覺,感覺這東西,你不去感覺就沒事了。我漸漸喜歡忍耐,不輕易喊痛、不隨便怨勞苦,這顯示出我對事情的尊重。

  另外要感謝英俊的攝影師,害他陪我們一起餵蚊,辛苦了。更感謝他晚上為我上攝影課,肯認真教我基本功的人,不多。他說的我都有記住,我會努力學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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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還記得我和 Jiff Chung 第一次拍照,就在她家的天台。那時我剛剪了一頭短髮,激短,像如今紅遍全球的 Agyness Deyn,對,就是那種男孩短。那幾年,我真像一個男孩。

  當時拍了一張黑白照片,跟上面這張一樣,背景是廣闊的天空,世界就在我頭頂。我蹲在石壆邊緣,把自己縮到最小,在風中,搖搖欲墜。

  五年過去,我終於發現原來世界一直寬容地敞開了胸膛,接受所有不安的靈魂。如今我學懂仰望光明的重要性,《戲夢巴黎》裡的 Isabelle 最終沒有死成,如果我是她,氣油彈爆發前的一瞬,我一定會捉住 Matthew 的手。

  信不信也好,這個世界唯一的出路是愛。

2009年4月5日 星期日

牙齒

  我的牙齒很醜很醜,這是我一直在意的事。所以小時候拍照都不笑,不習慣笑,長大了就不是一個友善的人。我常常木無表情,因為我不懂,無端白事我為什麼要笑給你看?笑容不是傳單,無需要隨處亂派。

  五個月前,我鼓起了儲足二十三年的勇氣,找一個牙醫做牙齒矯型。然後帶上了牙箍,一副深紫色大鋼牙,咧嘴而笑的樣子極度詭異。此刻我感覺二十四顆牙齒都在騷亂,顆顆都蠢蠢欲動,不守本份。它們不要留在原來的位置,它們各自有該去的地方。

  我想對我的牙齒說:「你們像我一樣需要自由。但記住,自由並非毫無代價。我愛你們,我希望你們變得美麗和健康,而代價是錐心的痛。」今天愈痛,明天愈美麗。

  聖經說:「流淚撒種的,必歡呼收割。」

  (Photo taken by Joe Poon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