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8月27日 星期四

是日感悟

  如今只想吃些安樂茶飯,睡些平靜無夢的覺,晴天看晴,雨天看雨,心無掛礙地愛人。其他事情不用告訴我,我並不想知道,也控制不了,各人有各人的命途,無需勉強。能一起走最好,不能的話,我也願意祝福。

  (自拍於 BKK 廟宇一道破門前)

2009年8月24日 星期一

北疆阿勒泰

刊於〈月台〉第19期
  一直相信,旅行是有心靈療效的。

  數年前,我在新疆過了一段快活似神仙的日子,天天無所事事,除了玩,還是玩。花錢僱了車和開車師傅,白天看湖泊、森林、雪山、沙漠、冰川、草原、峽谷──什麼都有,就是沒有高樓大廈。夜晚,有月亮時看月亮,沒有月亮,便在蒙古包前看銀河和流星,喝 52 度的老白干,聽草原上的風刮了一整夜。

  師傅把我載到很遠的地方,我在巴音布魯克草原上騎馬,越過沼澤,去看天鵝。一天,攝氏四十二度,在吐魯番,我提著籃子下田摘葡萄;另一天,賽里木湖剛下過冰雹,攝氏兩度,我呆在蒙古包內的火爐旁邊,吃西瓜。甚至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上,像兔子一樣滑行……

  日子過去。花不常開月不常圓,人不可能一輩子在遊玩,太多事情無可預計,像按下快門,也不一定能沖得成照片,用過手動菲林相機的人就會明白。只當失意時,想起世上尚有淨土,便覺人間仍是有希望的。

  故,不宜太早死。

  當然,人總是要死的。如果死前,能再看到禾木絲絲迷幻的炊煙,圖瓦族人媚暖而羞澀的目光,然後再吃一口布爾津的烤魚,我想,這也算是好死了。

  布爾津、禾木位於一處叫阿勒泰的地區。那是北疆最北之地,與外蒙古、俄羅斯、哈薩克斯坦接壤,想也知道,定必沾了許多異國的氣息。漢人自以為是的文明驕氣,在那裡一無是處。

  阿勒泰在夏天閃閃發亮。

〈布爾津〉

  先得經過一個叫布爾津的小城。

  往布爾津途中,吉普車的輪胎破了,不得不歇下來,讓師傅忙。天有點陰,風很大,我穿藍色紮染薄長裙,腳踏涼鞋,胸前掛一塊黑瑪瑙,據說有助安眠。身後是一片荒涼莫名的地。

  布爾津是個小城,無甚奇山異水,只得個專讓遊客閒逛的五彩灘。無意湊熱鬧,只在外面轉轉,隨意拍些照片。

  那處有一座長橋,用疏落的舊木板架起,若不小心踩空,便直墮河裡去。河水平靜,卻也深沉,淹死了,不知屍身何時才會浮面。我在橋頭戰戰兢兢,行了兩步,躑躅不前,當地人卻在上面健步如飛,有些手上還提了東西。橋長,走累了,索性停下來聊天,欣賞河色。

  我看了一會,慌神,掉頭而去。

  待至晚上,吃魚,往河堤夜市吃俄羅斯太太的烤魚。

  在新疆的飲食極好,出乎意料的好。羊是天下最好的羊,拌麵亦是吃之不厭的麵,連普通家常的西紅柿炒雞蛋、青椒過油肉,也吃得人心酥軟。無他,一切來自天然,現宰現吃,現叫現做,來不及過時走味便已吃進胃裡,是沒得說的。

  布爾津的烤魚最有名。夜市擠滿了人,都來吃魚。

  席間,有小女孩兜售花生米,兩塊錢一包,熟的,香甜。我買了一包,趁俄羅斯太太做烤魚時,先自吃著。那裡總有小孩在兜售些什麼,吃的穿的玩的,三兩塊錢,什麼都好,我都掏錢買。最喜歡看見小孩子笑。

  喝了好幾瓶卡瓦斯(Kawas),那是一種維吾爾人獨愛的啤酒,用啤酒花加蜜糖釀成,我稱之為”Honey Beer”。卡瓦斯味道清新,甜中帶微微的酸,喝了胃口更佳,價錢比烏蘇啤酒便宜,且酒精濃度低,可以放心大喝。

  終於烤魚來了,又點了好多羊肉串,放滿一桌子,看著也心寬。烤的是狗魚,一種額爾齊斯河常見的小魚,二十塊錢一尾,用炭火烤成,撒上茴香粉、孜然粉,肉質鮮美,轉眼只剩魚骨。

  我並不嗜魚。除了松子桂花魚,是每次上京菜館必點之選外,其他一般的魚雖會吃,但都可有可無,愛理不理。怕腥,稍微有一點兒腥氣,嘴巴都不肯碰。小時候,極愛吃魚膘和魚目,前者滑而韌口,貪其嚼勁,後者則是出於不明的癖好。如今都不吃了,只愛吃深海的大魚膘,即花膠。

  布爾津的烤魚徹底扭轉我對魚的態度。莫說魚肉,即使對著魚骨,我也變得興致勃勃。有些事情就是要換了一個地點發生才能有你想要的結局,迫也迫不來。

  那夜,夢見自己下輩子成了一尾魚,天天在額爾齊斯河裡游弋。我游得異常的提心吊膽,因知道總有一天會被人煎皮拆骨,卻又不知是何時。吃得太暢快,就會有這種惡果。

  吃得太好,有時是一種罪惡。但也無傷大雅,我貪吃成性,下輩子不是魚,也會是別的生物:牛、羊、豬、雞、蛇、鵝……反正做不成人。

  不用再做人,因禍得福,甚好。

〈禾木〉

  從布爾津往南走,經過賈登峪,來到隱蔽的禾木。

  禾木是一處美麗絕倫的村莊,它美到一個程度,讓我覺得去不去瑞士也無關重要。瑞士有什麼好?不外是恬靜的田園,壯麗的山峰,油畫一樣的寧謐風光。諸般好處,禾木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
  在瑞豐賓館用四十塊錢租了一個床位,安頓下來後,著師傅先眠一會,我在附近蹓躂。走出去,一帶盡是招待遊客的小木屋,人都躲在廚房洗瓜切菜,燒水做飯,看不見什麼,但聽起來倒是熱鬧熱鬧的。

  空地上,牛羊成群的在吃草,鹿在柵欄裡四圍張望,都不怕人。孩童策馬而過,又扭過頭來沖我笑。黃昏,我在橋頭跟小女孩買了一包麻花糖,又跟小男孩買了一根水煮玉米──老實說,並不好吃。但我很高興,因看見他們笑了,我又再買了一些,回去拿給師傅吃。

  我並非大慈大悲之人,但有自知之明,我知道當自己像他們這般年少時,我對家庭和社會毫無貢獻。我不曾為家計憂慮過半分,但他們天天笑著挑起擔子,拿一些平常無味的食物,在橋上賣,賣剩的,也許就是他們日常的零嘴。而他們跟我,其實一樣是人。

  城市人的悲傷,在這些質樸的孩子面前,奢侈、膚淺兼無聊。

  再走兩步上了亭子,日落,大大的鵝蛋黃一點點沉下去,疑幻疑真。再俯視,山谷裡的小木屋都升起了炊煙──我想起衛斯理一本小說叫《迷蹤》,懷疑自己是否跑進了一幅油畫:曖曖遠人村,依依墟裡煙,一模一樣。

  是應該與情人在此地終老的。

  我在明信片的背面寫:「這裡是你喜歡的地方吧。」但沒有寄出去,一直留在身邊。愈愛,愈明白宿命。

  山裡冷,太陽下山後,回賓館,吃過飯便鑽上床。靜靜渡過一個寒涼的夜。

  翌早,陽光充沛。吃過早飯,我坐在門檻上逗弄一隻小黃狗,賓館老闆養的。

  剛出生沒多久,大約三個月大,喚「乖乖」。才一點兒大,笨笨地走著,跟著人腳轉來轉去,我喚牠名字,牠搖頭擺腦地向我走來。通人性的,怎麼捨得吃?有點為牠日後的命運擔憂。才問,老闆連連擺手說:「不吃不吃,乖乖可乖了,養大了要跟我做伴兒。」我聽了,心就踏實了。

  玩了一會兒,師傅來催上路,我對乖乖說:「我要去的地方有湖怪,乖乖,你不能去,不然湖怪會把你吃掉。你乖乖在這曬太陽吧,再見。」

  牠靜靜聽著,嗚了一聲,尾巴搖了兩下,好像懂,又好像不懂。

〈待續〉

  顧城有兩句詩:「我欲別塵世,不見鶴飛來。」但我到過新疆,一輩子也捨不得輕易死去,一千鶴飛來勾引我,我也不上當。

     
     

  車來了,師傅說:「走,咱們去喀納斯!」我背起行李,拍掉長裙上的泥土,歡快地跳上車廂。

  木屋離我漸遠,我心想:以後結了婚,還要再來,手牽手的來。

文字:蘇娜
攝影:Allan Wong (http://www.usual-album.com/)

2009年8月17日 星期一

捐款指引

  台灣是香港人最愛的旅遊地點,關於水災籌款,我有這樣的建議:舉凡過往一年內,若說過台妹很正的男人,或說過台男比港男高的女人,一律捐出港幣十元。

  不止,還有:一夜情捐二十,單戀過的捐五十,一度相思捐八十,交往過的捐一百,和諧分手的請捐一百二十,尚保持良好聯絡的捐一百五十,永恆是朋友,請慷慨捐二百,以示一切得來不易。

  一直夢想環島旅行,卻因工作、戀愛、家庭、生命各種煩惱而遲遲未有成行的,捐四十,已成功環島的捐八十,這是夢想成真的代價。

  吃過蚵仔煎、棺材板、魯肉飯加筍 (本人最愛) 、鴨舌、紅燒牛肉麵、用紅茶燻的茶葉蛋、麻糬、剝皮辣椒、阿婆鐵蛋、淡水魚丸而讚好的,捐五十。

  經過小巨蛋而突然變得緊張,不曉得會否碰見周杰倫的,在高雄愛河前失望過的,去過花蓮賞鯨的,看過阿里山日出的,在墾丁海邊大喊大叫過的,都請捐八十。

  曾在 Luxy, Room 18 或 Plush 的偌大舞池裡與台妹跳辣身舞,醉倒在她的軟聲膩語中,並暗暗起誓今後不要再受港女氣的男人,曾在敦南誠品店二樓偷瞄那個正在揭《小王子》的六呎三吋型男,心頭泛到漣漪,產生要過去替他拭淚的衝動,卻始終因「矜持」二未而沒有行動的女人 ...... 請各捐二百,祝某年某月某日你曾在寶島偶遇的一個美麗的他/她合家平安。

  如此,相信是夜善款數字必有閃亮表現!

  --膚淺嗎?不,是真的,真愛那個地方,必須用錢來證明。

  若你單身,請和你的朋友一起打電話。若你有更好的著落,也請瞞著伴侶偷偷打,放心,他/她不會發現的,他/她也正在忙。

  是認真的,並不是調侃,認識我的人都知道,我並不拿台灣開玩笑。

  愛一個城市,愛一個人,不應在她患難之時離去。

給J

  在 facebook 裡這樣寫:「不顧現實的人,沒有資格談夢想。」

  這是我的真心話,朋友,我衷心希望你懂得。

  才華洋溢的英俊畫家J先生,昨夜對我說:「我想做導演,拍套電影,我認為我拍的電影肯定比那些港產片好一百倍。」

  容我在這裡稍為介紹一下J先生。我倆相交多年,與另一位搞時裝的N先生過來極密,三人成行快樂無比,你說上半句、我可以接著說下半句,完全是《戲夢巴黎》的翻版。

  不騙你,因著他們,我相信世間男女絕對有真而純淨的友誼。至少我們都擁有過,許多個通宵,昏暗的燈,幽怨的皮箱,店子放著古典音樂,在一堆華麗的衣服中間,他們畫畫、我寫詩的日子。

  自從N成家立室後,J搖著我的手,激動地對我說:「他已經陣亡,現在只剩我和你了!」

  如今N的兒子快兩歲了,這些年來,我自問也改變極大。許是由個憤俗的人,轉而平凡,也開始感到平凡的美好。

  J,如今你也邁向而立之年,怎麼還不明白,地球並不為誰人而旋轉?沒有人為你而生,也沒有人要為你而死,一切並非必然。你不珍惜誰,誰也不必珍惜你。

  你事業略有小成,設計晚裝在香港、巴黎出售,每年也飛一次巴黎,做時裝秀。這樣,聽起來是成功的。上月聽你說要在金巴利街,開店賣婚紗,我也替你高興。

  天才、獨一無二、英俊,這些都是不諳內情的外人對你的印象。

  但,在我眼中,你沒有成長過,仍是個可憐而孤獨的孩子。米高積遜死的時候,我給你打電話,說:「硬是想到了你。」我擔憂,但你並不懂得,你以你怪異的寂寞為榮。

  我這麼說,是美化了你許多,事實上,我一度因害怕而疏遠你,想你也是知道的。因在你身上,我看見那個冥頑不靈、自尋煩惱的昔日的自己。

  太陽照耀地球,日子天天向前,一天不死,一天都有新鮮的可能。最怕多年以後,回看大家一無長進,何苦?生命並不是要這樣過的。

  但當你哭,我仍舊聆聽。因除此之外,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幫助你。正如彼時,我對著你哭,你除了告訴我你懂得,也一無可為。

  你被扯進一個巨大的漩渦中,但最大的問題是,你仍在享受天旋地轉的快感,而不管別人死活,自己死活。

  我怕了。大大的害怕,因我看到漩渦的盡頭是死,不是活。

  昨夜你說你想當導演。當然,你想做的事千千萬萬,我並不件件當真。但還是順你意,和你聊聊近況,老朋友,怎麼說也有感情。

  我說:「王家衛那邊不是找過你麼?應徵去!」

  你說:「他找我做幕前,我不願意,我要做操控大局的人。」

  我心想:「導演也不是操控大局的人,操控大局的不是人,是死物,是金錢,是市場,是經濟。」

  我說:「那先結交了再算,循序漸進。」

  你說:「不,你是知道我的,不願做便不願靠近,慢慢丟了此事,況且也沒什麼意思。」

  我想了想,說:「那麼,考電影學校去!」

  你斬釘截鐵:「不,豈是我會做的事?」

  我也直接了當:「那,怎麼拍?」

  你說:「對呵,怎麼拍?不管了,先想想吧,繼續醞釀一下。」

  然後我也轉了話題,再談下去,意義不大。

  所有問題同出一轍,你想別人愛你,不惜一切去愛你,你撫心自問,你愛別人嗎?你愛她,比愛你自己多嗎?你想別人原諒你,你有原諒過你母親嗎?

  不管你如何嘴硬,我懂,你是世上最最渴望愛的孩子。愛是你靈魂的夢想,儘管你將之曲解成仇恨和教條。

  J,我真想你知道,不是世人有多麼熱衷阻撓你追尋夢想,而是你肯為你的夢想,犧牲多少、妥協多少。你有多愛你的夢想,以至不惜一切?

  肉骨凡胎,說得多清高也好,人想要的始終太多。有腦子的都可以「想」,你想當導演、我想要個好男人、她想要金城武、他想要周秀娜--並非人人有資格得到。資格打從哪兒來?行動,不懈而恰當的行動。

  《戲夢巴黎》的片名《the Dreamers》正是那些年月我們的符號,唯有我們有資格向對方喊"One of us, one of us ... "但很遺憾,地球並非一片可供夢想家快樂地無所事事的土地,貝魯杜奇再藝術家,《戲夢巴黎》也是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拍出來的。

  你懂麼?問題的癥結不是 what,而是,how?

2009年8月10日 星期一

人在機場

  我喜歡飛機,但其實,我更喜歡機場。好比喜歡濕地多於候鳥,天空多於風箏,自己多於別人。有所愛,才更有所偏愛。

  人在機場,當世上每一個地方都歡迎你去,有時便會發現不離開,也許是好的。只要有回來的一天,其實,去哪裡都一樣。都是風景,都是過程而非結局。

  但我們無法選擇分離,只能選擇分離的場景。

  機場像是沙漏中間的梗子,微細而狹窄,用以承載分離。沙粒無可選擇流到彼岸,時間過去,經過梗子,又流回原地。每分離一次,就衰老一次。

  願你永遠是那個迷惑的少年,永遠在初夏的機場裡,忐忑地等我回來。

p.s 黑白照,始終是 Leica 最好。

2009年8月3日 星期一

天下之大

  那年北京,炎夏,住北洼路的中海雅園。

  素淡白色的房子。在象牙色羊毛地毯前,我小心翼翼地脫下黑襪子,抬頭看見鋼琴已塵封多年。露台上種著吊蘭,綠色的植物,寫字桌上有一盞冰冷的暗燈,照見桌上的信紙,不知是誰的筆跡。

  每天早上,阿嬤都給我們買肉包子和豆漿。肉包子一籠十個,價錢不詳,我們吃飽了又會倒頭再寐一會。中午,不管吃什麼,總有切好、去了籽的西瓜為飯後水果。開了空調,吃著吃著,慢慢便冷了起來。

  在全聚德吃甜得膩口的八寶飯,烤鴨和鴨肉湯。飯後,我們在飯店門前合照。晚上坐公車,跑到郊外的西什庫大教堂,看守的老伯不讓我們進去,說關門了。我氣吁吁的說,總算看到了,不能進去也很滿足。於是又在門前拍照。

  的確拍了許多照片:開往公主墳的公車,後海的荷花、青島啤酒和繡花鞋。水煮魚,東直門簋街天一閣賣的麻辣小龍蝦和糖醋里脊,南堂、西什庫大教堂。白天,景山公園上,看著紫禁城在煙霞中迷失,晚上在 Propaganda 門口吃烤羊肉串 ...... 那些照片,如今都不在了。 

  今天無意中聽到許志安唱《天下之大》,歌詞很溫馨(儘管音尺錯得離譜),便勾起北京的回憶。人生只會愈趨無驚無險,這麼傻氣的旅行,一生人總得來一趟。

  再珍惜,也怕記憶難敵變幻。

2009年8月2日 星期日

蒙古包

  晚上住蒙古包,五十塊錢一個人,不能洗澡,新奇又刺激。那是一個又浪漫又激動的晚上,每次回憶都想跳起來大叫。

  入黑後,草原上溫度驟降,約莫是十度。招待我們的當地人,熱情地端出拌麵、老虎菜、皮牙子炒土豆和西紅柿炒雞蛋,還有一瓶 52 度酒精的白干。我喝了一口,很辣,喉嚨熱了起來,喝第二口,就搖頭撒手說不行了。

  飯後,我們在草原上散步。不能走太遠,怕蕩失,只敢在蒙古包前游移。

  四野漆黑,漫天星斗。數不盡的點點星光,在我們頭上閃來閃去。風很大,我扯緊衣裳,呵出白煙。抬頭看見奶白色的銀河,虛淡如幻覺,夜空清澈如水,一切疑幻疑真。

  抵冷,我們站了許久,不說話,各自抽著煙,當是取暖。當然是暖不起來的,但聊勝於無。偶然流星劃過,便一起「吖」的叫了。流星從四方八面劃來,一點章法也沒有,螢綠色、亮金色的,一顆一顆消逝。

  忽爾想起一句歌詞:最闊的路在塵世,遠方 ......

  終於耐不住冷,便回帳內。看了三顆流星,也該滿足了,有些人畢生也看不到一顆。

  良辰美景不可貪,趁仍有留戀,及時離去是智慧。死心不息拉扯到天亮,到頭來只會發現大家的臉都太蒼白,還是夜裡的好看。好了好了,既「好」,就要「了」。

  後來我們躲在被窩裡,趁同伴睡著,偷偷在漆黑中猜拳,笑得很抑壓。風刮了一整夜。

  蒙古包,翌晨,陽光慷慨。

  好喜歡那些大紅大藍的花紋,童年時穿的棉襖,都是這種俗氣洋洋的圖案。花是那麼大剌剌地張揚其盛放,十足一個傲氣輕狂的女子。

  不含苞待放,也有不含苞待放的美。

  後來也住過別的蒙古包,落地玻璃門,十分豪華。感覺卻始終不如初次,有些事情,就是珍貴在初次。

樓蘭雅丹

  新疆是雅丹的世界,我是為了這名字而去。

  雅丹是維吾爾語,意指風蝕過後的小土丘,最典型的雅丹集結羅布泊的古樓蘭一帶。不知幾多千年前,羅布泊是一片繁盛的土地,擁有廣大的內陸湖,以及人口鼎盛的古樓蘭國。後來不知何故,它陡然變成荒漠,樓蘭王國無聲消失,待至唐玄奘路過之時,已成一片死寂的戈壁灘。

  黃昏,離開天池後,我們到五彩灣看日落。準噶爾盆地以北,那裡的雅丹同樣艷麗,蒼茫,不知人間何世。

  矮矮的土丘,顏色絢爛卻仍然卑微,襯出天空更為渺遠偉大。沒有高樓大廈的世界,真美。那些土丘都很容易攀爬,我穿球鞋,三兩下便爬到丘頂。手擦到泥土,沾了許多彩色粉末,揩到頭髮上,風一吹,彩色流光閃閃耀眼。

  女媧補天所用的五色石,大抵亦是這般的惹人遐想,石頭曖昧至此,就難怪成了故事。

  無遮無掩,陽光把我的臉曬得通紅。身後是一片荒涼的土地,幾堆亂石,遠處尚有蒙古包,好像一切都快將破碎,分離,散落天涯。

  有人說過我總是皺眉太多,我說我也不自覺,下意識,慣了。除了西施與林黛玉,世間女子皺眉都不好看,我希望能快點改掉這壞習慣。


其實我也有歡笑的時刻,只是那些時候,我並不需要攝影。

2009年8月1日 星期六

黑松露之味

  完全是投閒置散的生活。

  於亞士厘道工作的麻衣子,這天瞞著老闆,上日文課為名,與我歡樂時光為實,一早下班去也。七點多,我們走進白蘭軒道一家日本串燒店,點了啤酒和串燒,一邊看著師傅赤手空拳烤出美味的佐酒菜,一邊研究關於黑松露的一切。

  麻衣子說她喜歡黑松露,我說,不是最矜貴的你都不喜歡。次一點的白松露,也不肯將就。她笑,幻想而已,當然要最好的,現實已經夠令人沮喪了。我連連點頭。

  黑松露是一種種不出來的植物,但凡人為力量,俱無用武之地。想要黑松露,只能種橡樹 (想起舒婷的《致橡樹》),營造一個有利它生長的環境,但其實哪棵樹底長得出黑松露,只有天曉得。

  吃黑松露,其實是吃天地之間一種微妙的機緣。有些事情並非必然,只是突然時來運到,而恰巧你又準備妥當,所以,就有了。冥冥之中,偏偏就是它來到你的嘴邊。

  橡樹只求自身,事實上亦無力強求,大自然的事只有上帝說了算。唯有挺拔自己,俗塵也好,天意也好,最後在你身邊的,才是你的。

  忽然,我們都從黑松露聯想到別的事情上。

※※           ※※           ※※

  再夜一點,我們到了另一家居酒屋,喝八梅山,吃烤羊架和多春魚。食物一般,不好,但也不壞。好處是燈光昏黃,放著鄧麗君唱的日文歌,聽了一晚,也沒有《千言萬語》。最好聽的還是《我只在乎你》:任時光匆匆流去,我只在乎你,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 ......

  我們談論旅行計畫。她說要去箱根,我說我只在《蠟筆小新》裡聽過這名字,印象中是泡溫泉的。泡溫泉的地點,其實不太重要,重要的是和誰泡。好像活著其實也不太重要,重要是和誰而活,為誰而活,沒了誰會活不下去。

  我喜歡京都,一千年前的長安城借屍還魂:唐三彩、琺瑯(於明代發揚光大為景泰藍)、妃子笑、《霓裳羽衣曲》、文成公主入藏等前朝韻事,多動聽,白頭宮女說到死,也在說這些傳奇。生生死死過後剩下的,除了《長恨歌》還有什麼?真是塵埃不見咸陽橋。京都滿足了所有對長安充滿幻想的人。

  麻衣子聽了,訕笑我:「你是古人嗎?」我說也許,但當現代人又有何好處?人愈忙,心愈累,資訊發達,不見得快樂能恆久一些。上了太空,但我們連與別人牽個手都有困難。

  古人未必不好,老套的故事未必不動人,須知道人真正渴望的,其實都是些古舊、原始、天荒地老的情懷,我們的心並不時髦,也不需要時髦。

※※           ※※           ※※

  人活著,盡量吃好吃的、想吃的食物,也盡量與喜歡的人一起吃。只要做得到,便是無比的快樂。

  不到十二時,我們已歸心似箭。是夜黑松露討論大會完滿結束,我們毫無結果,一點建樹也沒有,但仍是心滿意足地離去。

  回家,無心睡眠。抱著枕頭,直到三點終於入睡。

  凌晨四點半,太子爺搖電話來問我新款研製的綠茶裡,加了水蜜桃、芒果和荔枝,該取個什麼名字才好? 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