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12月28日 星期二

哥哥

  關於我哥哥,我不止是少寫,也鮮有向旁人提及。並不是因為他有任何可恥之處,他的一切,在旁人看來,簡直是沒有要另眼相看的道理;甚至我自己,也是二十多年來沒有好好覺察我們之間的感情,但在我微小的心裡,哥哥倒是個偉大的人。

  二十歲那年夏天,我在巴黎,正要南下普羅旺斯,一個電話改變了我的行程。母親越洋急召我回家,因為哥哥要結婚了,一點先兆也沒有,我家裡就要多添一人了。那一刻,我撓著頭皮想,哥哥有女友嗎?他就是這樣一個深深隱藏著自己的人,這也許是他為了保護自己的世界所做的一種姿勢。那一年,他二十四歲。

  他十八歲離開了家,什麼工也做,很艱苦地存錢,睡得很少,但從不吭聲。他總是酸酸地說:「我不像你們,我沒有唸書,只能吃苦。」但我書唸不好,連苦也不能吃,我是真正的尊敬他。後來他買了第一間房子,第二間,第三間,第四間 ...... 如今回看,像他這樣的人,若不早日投奔家庭,恐怕是拖延了自己的幸福。姐姐常說,就不管學歷,這社會上,許多人也沒有你哥的成績。我說是的,我們兩姊妹大學畢業,又值得炫耀麼?還不是窩在一個小小的單位裡,為著所謂的理想而努力,女人再獨立,怎麼說也脫不了悲涼的氣氛。

  我們的生活並不容易,所以是一圈子。在這圈子以外,恐怕是沒有懂得的人,哪怕是父母。

  我父母是頂怪的一雙人,他們沒有離婚,卻也沒有在一起。有幾年難得同住,我常常是夜裡被他們的吵鬧聲驚醒,然後拽住姐姐的衣袖,惶恐地穿上鞋子,下樓去散步。姐姐在少女的年紀就打碎了對愛情的幻想,我們也三番四次互相叮囑,長大了不要像媽,挑的男人,也不能像爸。在我們三兄妹的成長過程裡,父母無法勝任一個榜樣的角色,以致我們後來各有了心理上的缺憾:姐姐像浮萍一樣活著,哥哥性情孤僻、也不敢夢想,我則是個標準的愛無能,長年鬱躁。相士說我沒有父母緣,命中注定要遠離他們,我也覺得淡漠,並沒有很大的悲痛,彷彿生來本應如此,我也不便去可惜什麼。

  我從巴黎回來已經四年了。這四年裡,大嫂為哥哥生了一男一女,把家中各人各事打理得井井有條,哥哥也從早年的乾瘦,變成了今天的福相。原來幸福是真有樣子看的,我覺得如今哥哥挺幸福,雖然他嘴巴一天到晚說後悔。然而到了晚上,他是要摟著兒子,親了又親的。那一點溫情,讓男人變得更男人。

  忽然寫了許多哥哥,緣起是上星期,因一些外來的攻擊讓我們三兄妹都激憤起來,最終排解的方法卻是三雙手掌一起搓到了麻將桌上。我本來是想寫一些我們在麻將桌上的趣事,想不到卻吐出了一堆怨言般的自白。這也終究證明了我的愛無能,快樂的記不好,難過的忘不掉,像刻了在骨裡。

  我們對父母談不上是恨,但帶著傷痕的,愛也無法完整。這是我在想起哥哥、連帶回憶起父母和自己的童年時,所得出來的一些感受。

  是感受,不是感情,並沒有「心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