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街頭,寂靜的黃花貓在穿梭,亮著閃燈的小貨車停在一旁。那是一個流動的酒吧,開到哪裡,醉到哪裡。
我坐下來,點了一杯 Singapore Sling,風塵僕僕,暑氣仍盛。四周疏落地坐了幾個泰國女子,嫵媚的蜜棕膚色,那是霸權以外的一種自我圓足的美。坐在她們之間,我感到身心舒暢。
身後兩個外國男子說著我很熟耳,但也一時不能聽懂的語言。背著他們,我喝著酸酸的飲料,在夏天,在異鄉裡,享受著陌生的語言帶來的快感。小燈泡亮著,老闆娘專心調酒,我像坐著木筏,在大海上漂流。
突然,其中一個男子用英語問: " Miss, are you from Singapore? "我回過頭去,看見一個俊俏的大男孩,沖著我笑。我笑著搖頭,說: " No, I'm from Hong Kong. "其實也不盡準確,但罷了,一個人的身世當然無法用一個地域來介定,但除此以外,我們又擁有什麼?
他說: " I'm from Argentina. " 我說: " Buenos días! " 他便十分驚奇,我說是看電影學的,我還會說另一句西班牙語,但不能輕易對別人說。他神秘地笑了笑。
他的同伴來自洪都拉斯,說: " Honduras! You know where? " 我說我知道,在中美洲,危地馬拉和尼加拉瓜中間。他興奮得與阿根廷男子擊掌,大叫,終於有人知道自己的家鄉了。於是我們愉快地攀談起來。
我告訴他,九十年代很多香港人想移民中美洲,所以我們都聽過這些地方。他問為什麼香港人要離開自己的家鄉,到別的地方生活?我說香港人並沒有家鄉,所以不存在「離開」的問題,我們的意識和命運像蒲公英一樣到處漂流,在什麼地方都可以著陸,但什麼地方都不能讓我們抓緊。我們是服從資本主義制度的吉卜賽人,我們精神分裂,但又自以為很正常。
他似懂非懂。沒相干,連我們都不懂,太深奧了,不如喝酒。我笑著與他碰杯,說: " Gracias! "
阿根廷男子介紹我喝 Singha,他說這是泰國的 Corona,淡淡涼涼的,他很喜歡。我想,他未必懂得自己喜歡 Singha 的原因,那是一種鄉愁。他下意識仍是惦念中南美州的一切,連啤酒也不例外。
他自我介紹,說剛與女朋友分手,傷心透了,但也要打起精神。我喜歡他那朝氣勃勃的樣子,在黑夜裡,他樂天的臉孔有一種軟化人心的力量。他說,他是模特兒,在曼谷生活已經兩年了。剛分手的女朋友,是一個中國人。
他傷心地告訴我,中國女人與南美女人不一樣。我問怎麼的不一樣。他說,中國女人在戀愛時,會要求男人是一個 " Good provider ", " You know what, women in South America will say ' OK honey, don't worry! You do your best and I'll do mine. So everything's gonna be good! ' But she's just blaming. I know she also got pressures from her family, maybe my career is not that providing to her ... " 他苦笑。
想不到類似「港女」的話題,在曼谷得到了延續。
我無法向他解釋,中國女人向來把戀愛或婚姻,當成是一條通向可靠歸宿的道路。那是結構性的文化差異,至於歸宿二字,卻不一定意味著愛情。因為中國女人最不能奢求的,有時就是愛情。於是,我們需要很多很多的安全感,來取代來自男人的不安。
我說,不能怪她,更不能怪自己。你要相信,一定有更好的女人,在未來等待你。
最後我們道別。他站起來,這時我才看清楚他的體型,健碩,也至少有六呎三吋,笑起來時,一排潔白的牙齒在黑夜中閃閃發亮,我再次確信,他是一個惹人喜愛的陽光大男孩。
在旅途上遇見這樣的男子,他受傷,然而懂得振作,他為女人失望,然而沒有忘記微笑。我在心裡暗暗祝願,他很快就要遇見更美好的女人。
"我們精神分裂,但又自以為很正常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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