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多年前一個寒春,我寫過這樣的詩句:「木棉樹盛放/霧氣中我們猶如幽靈/溫度審慎/樹葉很放蕩」那時我還是一個厭惡校園生活的中學生,必要時才去上課,即使如此,也只是夢遊。我清楚記得,中二那一年,鄰座的男同學曾經對我搖頭歎氣,說:「坐你旁邊的感覺猶如守生寡。」
我的校園生活,如果曾經有過的話,那也只是一堆無從拾起的碎片。這些碎片或者曾經割傷過一些人,然而於我而言,它們則更近於輕盈、纖弱的水晶。在青春的黑房裏,這些水晶碎片,經常閃出微弱的光茫。整個宇宙,沒有人會察覺這種傷痕一樣的美麗,除了我。
陽光多麼美好,卻永遠灑不進班房裏。那時我剛來香港,沒有小學願意收插班生,母親為我向校長說情,同一時間,我在操場上追著麻雀玩。我想,我對念書的態度,早在開始念書之前,已露出了端倪。
後來,輾轉找到了一間肯讓我考二年級插班試的,我連二十六個英文字母也背不出來,對著試卷流汗。只是校長問我,會不會用功,我說會,他便讓我進去念書了。但我一直沒有用功過。常常挾著別人的功課薄,小息時,逃到廁所裏去抄;測驗時期也不溫習,坐一個小時的車,躲到同學家裏看小說,彈鋼琴。彈貝多芬的《月光奏鳴曲》、舒曼的《夢幻曲》,調不成調,然後拿到一個勉強過關的分數,湊合著不挨駡,就過去了。
儘管如此,我的考試成績卻十分得體,除了數學,沒有哪一門不在被稱讚之列。除了天才,我想不出別的原因。至於操行則是丙等。四年級,身為風紀的我,有辦法在當值時間偷偷溜回班房搗亂,還率領其他癟三,一起在黑板上塗鴉,吃吃喝喝,然後被老師發現,罰站示眾收場。此後我成績再好,也與乖巧二字無緣。我曾努力去當一個好學生,可惜最後還是沒有成功。
上了中學,我的懶散一發不可收拾。不務正業,抽煙,蹺課,想盡一切辦法拖延功課,閃避考試。有段時間,我打從心裏的懷疑世上是不是有一種病症,叫上課恐懼症?甚至渴望有人來證實真有其病,那麼,我的不安和焦躁至少顯得合乎情理一點。即使不合情理,作為藉口,也是動聽的。
那時就算躲在家裏看《傾城之戀》,也不願上課;即使上課,巴望的只是下課時,坐著小巴,飛駛過一片木棉樹,對著鮮紅的花蕊、蒼老的木,想像張愛玲的背影。我總是靈魂出竅,無可救藥地在現實裏沉睡,一如《天才夢》裏的女子。於是理所當然地,我的成績很差,尤其是數學。有一年數學考試,二百分滿分裏我得十二分,老師豁達地說:「你實在是難得的奇才!我再怎麼想,也想不到會遇上你這樣的學生!」他的語氣意味著對我的全盤放棄。那一刻,班上四十個同學,四十張嘴巴,沒有一張敢說話。我倒是不痛不癢,還笑嘻嘻地說:「你的試卷好難。」幾年後,讀到莊子在《逍遙遊》裏面寫:「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,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。」我才啊的一聲,恍然大悟。我想,我從小就已經對成績到達了一個「榮辱不驚」的境界,從沒為分數的上下,而皺過半根眉毛。不是不在乎,而是值得在乎的還有更多,更大。
中三,最後一節美術課,老師讓我們畫一幅抽象畫,畫什麼都行,只要能表現出自己。於是,有人小心翼翼地寫上自己的名字,字跡工整、謹慎,滿足;有人精雕細琢一幅風景畫,卻忘了把自己畫進去;更多的人對著畫紙發呆,他們從來沒有思索過自己是誰,這道題目顯然過於艱難。我不假思索,便拿最粗的畫筆,沾上厚厚的黑顏料,把潔白的畫紙塗成我那不折不扣的黑暗時代。漸漸我發現,畫紙太大,畫筆太幼太無力,我愈畫愈寂寞。老師走過身旁,點頭稱許說:「很好。」這讓我愈發難過起來。
我選了文科,正確來說我其實無可選擇,因為成績好的都選理科去了,而我別無所長,頂多是可以看很多字而不會睡著而已,完全沒有值得誇耀的地方。結果會考,我考出個不知所謂來。除了中文,其他僅僅及格,而且一如眾人的預測,數學不及格。
會考成績讓我明白相對論:差,還有比你更差的;好,許多人都比你好。到底是好是壞,誰也說不準。但我心裏清楚,對於一個從來沒有用功過的學生,我的分數已是奢求。但到底是差,我又去了一間學生放學時會躲在更衣室裏吸毒的學校,瞎混了一年。這一年過得很絕望,也很無聊,在無盡的無聊之中,我意識到若考不上大學,人生也只能走在這兒了。於是我丟下雪茄,絕跡蘭桂坊,誠惶誠恐地回到原校重讀。
面試那天,老師問我:「為什麼想要回來?」我說:「我想進大學。」結果我高考成績很好,真的進大學了,卻發現是另一場惡夢。大學這三年裏,大部份的課堂我都無法迎合,人便格外失落,常常和系主任捉迷藏。起初以為是自己棋藝不精,便生出鬱結,到頭來才知道,原來是一局死棋。一個沒有出口的迷宮,一口看不見天空的井,一片沒有風的密林,說不出的難受。
我是一卷底片,青春是我的黑房,我無可選擇地來到這裏,被沖洗也被晾曬,等到顯影完成,也是我將離開的時候。再過幾個月,我便大學畢業了,當大家都把四方帽向上拋時,我會靜靜穿越這時間的折痕,即使傷心,不會落淚。